楚天以南

大风不是木偶

玄幻小说

大巴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,四月初的铜仁飘起小雨,天色已经暗了。
唐蘅阖着眼, 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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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章:番外三他没去贵州

楚天以南 by 大风不是木偶

2025-7-29 20:20

  人与政权的斗争,就是记忆与遗忘的斗争。
  —米兰·昆德拉《笑忘录》
  唐蘅二十九岁的时候,己经鲜少梦到李月驰了。那些事情成为上辈子的记忆,被澳门强烈而燥热的阳光晒着,如薄薄的一片冰,很快就融化掉了。
  前几年他曾有一次去贵州的机会—一代替犯哮喘住院的王山老师到铜仁出差。他原本已经决定要去,临行前却接到某所大学的邮件,邀请他到香港参加年度社会学论坛。铜仁之行的带队人徐主任得知此事,大手一挥道:“那你还是去香港吧!我找梁楠跟我们去!”
  “嗯,”唐蘅顿了一秒钟说,“那就好。”
  不用去贵州了,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  其实也不必如此紧张,唐蘅自嘲地想,谁知道李月驰出狱后会去哪儿呢?去年学校附近的酒店装修,工人全都是内地来的。他们清晨到澳门,傍晚回珠海,所以每天傍晚从学校去拱北口岸的巴士上总是挤满了学生和工人,汗味儿混合着巴士特有的汽油味儿,令人几欲作呕。唐蘅不喜欢在傍晚时出门,因为他讨厌夕阳,当然他也不喜欢坐巴士,因为他晕车。但那天实在是事出紧急,如果他没记错,是徐主任邀请来澳门开会的某位老先生高铁晚点,而徐主任了,又有事走不开,临时拜托唐衡去珠海高铁站接人。
  那天他贴了晕车贴,坐在巴士的最后一排。即便如此,当巴士行至排角/银河站,工人们争先恐后地拥了进来,汗味儿、汽油味儿、巴士座椅淡淡的皮革味儿,还有不知哪个学生的香水味儿,这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,令唐蘅开始反胃。
  巴士驶上澳大桥,夕阳沉沉,悬于苍黄的海面。几缕余晖透地过玻璃,映在唐蘅紧闭的眼皮上。
  车厢里充斥着工人们的广东话,来澳门几年了,唐蘅还是听不懂。
  唐蘅睁开眼,打算再含一颗薄荷糖。当他的手伸进衣兜,忽然顿住,没有动作了。
  仿佛有人在他混沌的脑袋上狠敲了一棍。
  他看见—一是他看错了吗?不,他不会看错。那个人,那个人绝对是李月驰!
  李月驰站在车厢后门的位置,穿着和那些工人相同的灰色工作服,耳朵上戴了只耳机。他垂着眼,像是在专注地听歌,也像是有些疲倦,一缕余晖给他的侧脸镶上金边,他的鼻梁还是那样挺直,下颌的弧线却更分明了,他瘦了。
  在那十几秒钟里,唐衡简直不敢呼吸。
  为什么?
  为什么李月驰会来澳门做劳工?
  他虽然入过狱,但好歹有重点大学的本科毕业证。唐衡想过,他出狱后或许能去私企做个普通文员,也可以做家教。
  他为什么会来澳门?
  难道,难道是——
  某个念头浮上心间,唐蘅狠狠地攥住兜里的薄荷糖,因太用力了,糖丸在他手心裂成了两半。
  难道李月驰是来找他的?
  这念头令他呼吸不畅。
  巴士驶下桥,转弯,到达亚马喇前地。
  这这是澳门最大的巴士中转站,又有新的乘客上车了,众人缓慢地向后挪动。李月驰也跟着挪了两步,仍旧是侧脸对着唐衡。
  唐蘅不眨眼地一直盯着他。
  下一秒,一个学生模样的男生从后门挤了上来,李月驰被他挤得退了一步,转身向后方走来。
  他转身的一刹那,唐蘅险些举起背包挡住自己的脸,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,就已经和李月驰对视了。
  哦—一还好,还好。
  还好那个人不是李月驰,认错了。
  他有一张和李月驰轮廓相似的脸,额前的碎发略长,将他的眼睛遮住了一半,所以从侧面看起来很像李月驰。但正脸就没那么像了,他的右颊有颗很大的黑痣,李月驰没有。至于他的双眸、子、嘴唇、下巴,唐试着将它们与李月驰的双眸、鼻子、嘴唇、下巴一一进行对比,他惯了片刻,忽然发现自己已无法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李月驰的脸。
  时间过去太久了。
  巴士到达拱北口岸,唐蘅和那个男人一起下车。此时正是晚上七点钟,澳门的天空仍然明亮,口岸人潮涌动,只一晃眼,便找不到人了。
  “老师、这是我的开题报告。”
  唐蘅回过神来,接过女孩儿递来的牛皮纸袋。
  “嗯,这周我看一下,之后发邮件给你。”唐蘅说。
  “好的,辛苦您了……”女孩微微蹙眉,像是犹豫了一下说,“老师,您看见那些微博了吗?”
  “什么微博?”
  “就是……昨天晚上汉大学生发的……”
  “汉大学生?”唐蘅怔了怔说,“我昨晚一直在看本科生的论文,他们发了什么微博?”
  女生掏出手机,递给唐蘅。
  @汉阳大学学生王恩珏:本人王恩珏,汉阳大学社会学院在读硕士,现实名举报汉阳大学社会学院教师唐国木性骚扰、猥亵女学生。5月24日傍晚,唐国木借“改论文”的理由将我叫到办公室,当时已经六点四十分,学院里没有学生上课,行政人员也已经下班。由于之前听说过一些传闻,我偷偷叫上了男朋友陪我前往,并在进入办公室之前开了手机录音。以下是当时的录音……
  “恩钰,你这篇论文写得不错嘛,完全可以拿去投个核心期刊。哎,只可惜现在这些期刊啊,门槛高得不得了,一看你是硕士生就直接拒稿了,根本不看正文的!”
  “啊,谢谢老师,那我还是试着投一投吧。您有推荐的期刊吗?”
  “有肯定有啊,理工的学报就不错,我和他们主编是老熟人啦!”
  “那太好了,那我一”
  “不过呢,恩珏,”唐国木笑了笑,慢条斯理地说,“那边也不接收硕士论文呢。”
  王恩钰“啊”了一声。
  几秒后,王恩珏说:“唐老师,那,您的意思是……您带我发?”这在学术圈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,很多导师都愿意带学生发论文。只不过,一旦加上导师的名字,学生就只能捞个第二作者了。
  “我不是这个意思呀,恩珏。”手机里传出挪动椅子的声音,唐国木的声音变大了,他似乎距离王恩珏很近地说,“我知道你想申请国外的博士,那么发论文嘛,当然是你自己做第一作者最好,现在的二作,谁认啊?”
  “老师,我……”
  “这样吧,你先把论文投给那边,我去帮你打个招呼,请他们的主编喝一顿,哈哈哈!那糟老头子就喜欢喝酒!”
  王恩珏颤声道:“唐老师,您……您别这样!”
  “老师帮了你的忙,你是不是也应该帮老师的忙呢?恩珏啊……"
  之后是一段混乱嘈杂的声音,有玻璃碎掉的声音,有书本掉落的声音,有端门而入的声音。唐衡的大脑一片空白,直到他听见音频的最后一句话,是王恩钰的尖叫:“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干过什么!”
  这条微博的转发量已经超过了1万人次,唐蘅的手有些颤抖地点开评论区,第一条评论是:这老师以前干过什么啊?王恩钰的回复是:听师姐说,他可能强暴过一个女学生,后来那个女学生跳楼了。
  唐衡霍然起身。
  回到武汉三天,天也晴了三天。唐衡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过,武汉的变化真大,好像连天气也跟着变了。奇怪,他记忆里的武汉,可没有这么多晴天。
  唐薇坐在他家老房子的阳台上,一支接一支地抽烟。楼下郁郁唐葱葱的,汉大家属院倒是一点儿没变样。蒋亚刚下飞机,风尘仆仆的,却又撑着不敢睡。
  “哎……唐蘅,”蒋亚小心翼翼地凑近唐蘅说,“你别抽了,对身体不好。”
  唐蘅低声道:“没事。”
  “你这身娇体弱的,出了什么事,我可伺候不了你啊。”蒋亚还是害怕,伸手抓住桌上的烟盒说,“真的,别抽了。”
  唐蘅没说话。
  他听见远处传来小孩儿的嬉闹声,还有隐隐的狗吠。太正常了,正常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,连时间都没有流逝。他还是八年前的他,汉大还是八年前的汉大,田小沁没有死,李月驰站在楼下等他一起去吃饭。
  “唐衡,”蒋亚轻拍一下他的肩膀说,“你回来之后,见过你大伯吗?”
  唐蘅一扭头,看着蒋亚的脸说:“没有,他被带走调查了。”
  蒋亚证了一下问:“你,哎,你——今天吃饭没有?”
  唐蘅瘦得两颊凹陷下去,嘴唇干裂,皮肤透出一种不健康的白色。这样子简直像是刚从黑煤窑里逃出来的。
  “我没事,”唐蘅缓缓起身说,“下午我约了那个女孩儿见面。”
  “哪个?”
  “王恩珏。”
  “这事闹得这么大,警察和媒体都介入了,唐衡你就
  —”
  “其实你们都知道,是不是?”唐衡强迫自己镇定下来,声音却还是颤抖的,“唐国木强暴猥亵女学生,王恩钰不是第一个,田小沁……大概也不是第一个。你们都知道,是不是?”
  蒋亚沉默了。
  唐蘅继续说:“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?李月驰捅他的时候,对吗?”
  “我……”蒋亚的双眉紧皱,似有千言万语,却又堵在胸口,什么都说不出来。半响,他忽然转过身去,抬手捂住了眼睛。
  他哽咽道:“我答应了李月驰,什么都不告诉你。”
  “他说,这不是你的错。”
  “还有呢?”
  “他想让你出国,远离这一切。”
  唐衡静默片刻,强扯出一个笑,问:“他人呢?”
  “不知道,”蒋亚哑声说,“我是真的不知道。他出狱之后联系过我一次,那会儿我还在美国,他……好像也不想多说什么,只是问东西是不是还在我家。”
  “什么东西?”
  “你们那个出租屋里的锅碗瓢盆、电热水壶什么的,都搬到我在虎泉的房子里了。”
  唐蘅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。
  的唐衡回到武汉一周,天气晴了一周,好像武汉所有的雨,都在八年前下完了。
  他还是没见到唐国木,但学校已经发出公告,停止唐国木的一切工作,将此事彻查到底。
  唐蘅在汉大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,故地重游,能看出学校的变化很大。泠波门重新修缮过,以前他和李月驰常去的食堂加盖了三楼,教学楼也粉刷一新。他联系到田小沁的父母,问他们是否愿意来武汉一趟,田小沁的父亲听完唐蘅的话,只是叹气。
  末了,他说:“小沁也走了这么久了,人死不能复生,算了吧。”
  “您说……算了?”
  “是啊,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。”
  唐蘅挂掉电话,坐在一棵樱花树下。几个男生嘻嘻哈哈地踩着自行车从他面前经过,此时是武汉最好的季节,梨花和樱花都开了,绿草如茵,令人觉得这学校真是世界上最好最漂亮的地方。
  唐衡闭着眼,心想:如果他是个女孩儿,被强暴的或许就是他,田小沁替他送了命;如果他早就知道这一切,捅人的或许就是他,李月驰替他入了狱。时至今日,他竟然也撑着“唐老师”的皮囊马马虎虎地活下来了。而田小沁、李月驰,包括那个会唱歌的唐蘅,替他被摁死在了湖底。
  田小沁、李月驰、会唱歌的唐蘅,你们恨我吗?
  如果他们都来报复他就好了,可他们偏偏都“过去了”,留下他一个人,再死一次。
  唐蕾浑浑盟噩地往家走,快到时,忽然看见蒋亚站在楼道口,低头正和一个人说着什么。
  那人被略微发福的蒋亚挡住了,看不见他的脸。
  那人身旁站着一个瘦高的男孩儿,像是大学生。
  唐衡停下脚步,喊道:“蒋亚。”
  蒋亚身形一顿,转身,望向唐蘅。
  他身后,露出一张瘦削的脸。
  唐蘅凝视片刻,心想:这次是真的,没认错。“呃,这位是田小沁的弟弟,”蒋亚像是大脑宕机了,“这位……这位是李月驰。”
  唐蘅说:“我知道。”
  李月驰越过蒋亚走上前来,站在唐蘅面前。他望着唐衡,目光平静而专注。唐蘅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个人了,他们的记忆将和往昔唱歌的唐蘅一样被摁死在湖底。
  可是,可是这一刻他发现,原来,被摁死在湖底的东西哪怕变成尸体,也会漂上来。
  “你回来了?”唐蘅问。
  “嗯,”李月驰说,“我回来了。”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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